一个大学生从传销内部逃脱的生死瞬间
说一个朋友的亲身经历,他是西安交大金融系毕业的,大三的时候为了帮一个网友的忙,去了东莞,没想到被骗进了传销。
当时好像是蒙着眼睛被送进了一个屋子,所有的私人物品全部被锁在了一个柜子里,每天就在里面上所谓的课程。他说里面的分工很明确,而且采取的是互相监督的管理模式,比如A、B互为一组,A若逃跑,连带着B往死里打。当时他去了没三天,就看到被抓回来一个,那画面残酷的不忍直视。
朋友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很快的意识到必须有一个严密的计划,而这第一步就是:取得信任。
先开始的时候准备趁机逃跑,但发现根本连出门的机会都没有。他开始改变策略,决心培养一个让管理者不那么在意的习惯:每天凌晨吸烟。
这个过程很复杂,他首先让组织者觉得自己已经被洗脑了,洗的很彻底,于是他一跃成为了小组长,这大约花了两星期;然后,他再进行反洗脑,慢慢的拥有了一定的说话权,这时他利用说话权来植入一些自己设计好的课程,让组织者慢慢的更信任且离不开他。(话说一般人很容易被洗脑,是因为里面很多关于金融学且偷换概念的东西,而我朋友因为专业原因能够一眼看穿然后举一反三的去骗别人)这时组织者——这个房间的老大已经和他称兄道弟了,于是他得到了一盒烟。
他们睡的是大通铺。
朋友第一天晚上凌晨的时候尝试性的起床上完厕所之后非常轻非常轻地点燃一根烟,并没有人在意;
第二天继续,也并没有;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到了一盒烟快抽完的时候,他走向大门那里,借着火光看了看锁的构造,发现那是一种非常老式的铁门,无论怎样推开都会发出不小的声音,更枉论安静的夜晚,他不死心的还是试着推了推,火光之下,似乎在睡梦中有人翻了个身。
果不其然,第二天,他被举报了。
不知道举报的是谁,但是他们的规定说如果发现有人有逃跑倾向而不举报的话,是要连坐的。
大老板知道我朋友很聪明,所以他的信任一直给予在理智范围之内,而这一次,朋友的行为无异挑战了他的底线。
还算机智的是,朋友已经做了半个多月的功课,所以他面部改色的把所有嫌疑全部推到了对方身上:是他看错了,我每天都会在那抽烟,没事推那铁门干嘛,我还准备多拉点下线多赚点钱呢!
大老板最终决定半信任他,对他的看管却越发严格起来,除了B,又派出了C。
C是一个小姑娘,年纪不大,长相他从未和我形容,性格比较老实。有一天她偷偷找机会拉着我朋友的袖子轻轻说道:你要逃,可不可以带我一起走?
朋友是个很仗义的人,汶川地震玉树地震时都是第一批上前线的志愿者,这可能也和他这次经历有关,因为他当时,并没有答应,沉默着。
他怕了,怕背叛,怕这个姑娘承受不住,会被发现,会拖累更多人连坐。
C白天的时候跟着他,B哪怕是上厕所的时候都寸步不离。朋友走的步步惊心。
他开始改变策略,想方设法的弄到了自己的包,拿出了几样东西。
到这个时候,前期培训洗脑已经完成,要开始发展下线了。据他们洗脑教育,不久之后自己都会身价过亿,受到万人敬仰,家产成倍增长,所有洗脑成功的人都会做起黄梁梦,所以上家并不怀疑他们的忠诚度。他们被发了手机,开始联系自己的亲朋好友。当然,每一个电话,每一个短信,都是在严格的被监控状态。
这时候朋友想起他的一个发小,从小一起长大,他们之间有一些特定的暗号和信息交流方式。
前两天我和朋友才见了面,又提起这件事,他和我说了些后续。那位发小后来自己做生意,小有起色的时候发现儿子被查出来一种病,先天性的脊椎发育不良,光一次手术费就40W,快要被逼的卖房了…也是造化弄人。
那时候他发小还没有结婚,正在社会上打拼,他接到了我朋友的危险信号短信。
好像是说了一些场景一样,但是彼此绝对不会记错的东西,表示:是本人,但是我这边有情况了!比如我知道你喜欢在阳台上坐在地上吃完西瓜一根一根的洗手指头,但是我这回就说:你看你,每次在阳台上坐在地上吃西瓜都不洗手,真不卫生!
该有的细节都有,但是朋友之间这样一多,聪明点的都知道发生事情了。
那个朋友很快反应过来,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各种脑补,大约猜测出:
1,他被骗到东莞某个传销组织了;
2,必须发展下线,否则无法脱身;
3,并不知道组织具体位置,且无人生自由。
又过了几个星期,到了收获的季节,他们这批传销组织的人开始收线。朋友跟我说,真的他们组里面,有把妹妹骗过来的,有把老友骗过来的,甚至有一个把妈妈骗过来的…不过对他们来说,或许这也不是骗,因为洗脑后的他们觉得这是为了大家更好的生活,赚大钱的机会,不是好交情我还不告诉你呢。
朋友也随大流,发短信让发小赶快来,并且为了显示忠实度让他扎扎实实打了大几千在卡上。
这无疑一箭双雕:通过取款地址可以大致判断出区域。
但我朋友这点还是低估了,这个组织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蠢笨,他们是把卡邮寄到远离此地的地方,找了个第三方取的款。果然是老奸巨猾、纪律严密的很。但此时朋友还不知道这个情况,而本着做事得留后手的原则,他开始布置第二条线——继续保持忠诚度,争取外派。
朋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表现的很投入,组织者更加欣赏他,对他的监管也松了些,上大号的时候也没有人守着了,有一天他使了个招把手机偷出来,想着给朋友发个确认短信、再给父母报个平安,更冒险的,报个警,拼了。
没想到也就是在这天,大头目找他谈话,说自己很欣赏他的能力,已经看作半个自己人了,所以想把他作为骨干,去让更大的boss审核,通过的话就可以成为另外一个窝点的负责人,吧啦吧啦说了很多,还说了些以前的事情不计较了,现在只要你好好干,钱根本不是事,到时候记得是谁提携的你,不要忘恩什么的。
朋友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表忠心。他说那个时候的确是有些小感动的,因为如果换个人去碰那个铁门,一顿毒打肯定少不了,而这个领导也的确是保了他。他也生出了一些愧疚,因为如果他真的逃跑了,这个小boss下场肯定不会好看。
但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偷偷把手机放了回去,决定背水一战。
期间那个女孩又找了朋友一次(可以想象到这个女孩冒了多大的风险,我朋友已经是头目那边的红人了,如果他来举报,下场必定很惨;但也有一个可能女孩是小头目的探子,朋友若是同意,下场也必定很惨)。
在这场战争中朋友分不清敌我,所以只能一致对外。
我朋友当时是这样跟那个女孩说的:“你这次这样说,我当作没听懂,但是如果有下次,我不会再视而不见,你看清我的立场在想好说什么话。”
之后那女孩目光躲闪,也不知想了些什么。
然后,外出的机会终于来了。
一共三个人,一个小组长前面带路,剩下两个人一左一右架着朋友往前走,朋友还被蒙上了眼睛。
下了楼梯,好像是七层楼,然后走过一个人很少的小巷子,七拐八拐的,等到摘了眼罩的时候,已经来到一个外面的小区了。
那是个很老旧的小区,他们正好走向了中心花园,在正中央有一个很大、有些残破的圆形花坛,因为无人打理里面长满了杂草。花坛外围附带着一圈水泥台子,上面零零星星的环坐着些带着孙子的老太太或者晨练的大爷。花坛四周是不算太高的居民楼,感觉一下子回到了上世纪。朋友当时花了很长的时间跟我描述这一块的环境,我非常能够理解,当一个人长期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禁闭时,突然看到第一个人间景观,在心底的印象必然是极尊贵的。
朋友心中涌现出重见天日的快感,也更坚定了他逃跑的决心,哪怕付出一些代价。
出了小区,他被塞进了一辆车,又被蒙上了眼睛。他开始记路,先开始向东经过了一个菜市场,又往南转,经过了一个很长的坑坑洼洼的巷子。穿梭来,穿梭去,慢慢的开始混淆了,到最后被迫放弃。
不过就是这样,他也因此得到了很多的信息:这个窝点在城市的东北角的偏僻的民房里,门前一条路不能开车,和一个老旧有大花园的小区隔得很近,大约五分钟路程的地方有一个菜场或者早市,十几分钟的时候有一条很长的烂尾路…
他感觉基本上已经可以定位出来这个地方了。
到了大boss的地方,依旧是蒙着眼睛上楼,差不多的格局,里面也有一批正在培训的人。大boss接见了他,和他聊了聊,(我朋友把逃跑的念头隐藏的非常好,感觉属于那种高级腹黑,你永远不知道他心里真的想的是什么那种感觉。)觉得这小子可以用,最后非常愉快的送走了他。
经历了这件事之后,送他来的那三个人明显轻松了下来,已经有点把他当自己人看的意思,而且因为大boss看中的人肯定会给一个不错的职位,三个人明显更客气了些。
朋友以为终于可以不蒙眼睛了,其实并没有。他依旧被蒙着眼睛塞进车里。
他开始策划起自己的逃跑方式,1,等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把司机打晕2,想办法把推测出的位置信息告诉朋友3,在下车的一瞬间飞奔…
感觉离逃开不远了,朋友很高兴,开始和那几个人聊起了天。
没想到事情发生了惊人的转折。
那司机把车开一半,说是自己家里有点私事,让他们自己回,然后把车停在了公交站。
这本身而言太可怕了,那三个人开始骂骂咧咧起来,最终争执下还是带着我朋友下了车。其实组织本身是绝对不允许出现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也是因为大boss的态度,也可能是朋友的伪装太好,包括司机的他们明显放松了警惕,也并没有那么在意起来。
他们三个外加我朋友四人在公交车站下车,朋友终于被拿掉了眼罩,但是左右两个壮汉依旧形影不离的跟随。为首的那个去看公交牌了,我朋友趁乱开始左顾右盼,结果这一下把那几个人搞得警觉了起来——他们真的应该非常紧张,连坐这件事太可怕了。
两个壮汉把这事告诉了探路回来的小组长,小组长很严肃的叮嘱了他不要起不该有的心思,还特别动之以情的表示,大家已经是哥们了,如果你逃跑,哥几个跟着遭殃,你忍心吗....
但是也明显的,他们几个人没有原来那么放松了。没一会儿,公交车来了。他们一前一后的把我朋友带上了车,因为没有座位,大家站着,拉着头顶的扶手。朋友那时测算,大约离后门有七八米的距离,车里人还不少。重回人类社会,他一瞬间掠过几个想法:
1,当场喊叫,表示自己被传销组织绑架;
2,直接踹倒两个,看机会逃跑;
3,保持不动,走最稳妥的第二方案,等待朋友的救援。
如果当场喊叫的话,没有朝阳群众的在场,或者那几个人异口同声的表示“此人是精神病”,那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太简单粗暴了,而且如果被抓回去,有没有命另算;
如果直接踹倒两个再看机会跑的话,朋友通过心算估略出,以自己的最快速度每秒7米,在加上障碍物,自己一秒跑下车的概率只有50%,如果在这1、2秒之内他们反映过来并追下了车,被抓回来就是按逃跑未遂处置,有没有命依旧另算;
如果是保持不动,肯定最稳妥,但是重见天日简直遥遥无期。
怎么着都很被动,怎么选都有风险,原来他翻手云覆手雨,股市里纵横,风险中投资。只是这次他压上的是自己的命。
当车停稳后,他发现自己还是不敢,放弃吧,放弃吧。
也许真的是上天有眼,这一站下的人特别多,朋友突然福至心灵,假装自己不胜人流的推动,往车门那边又移动了一两米。
那三个人立刻警觉了起来。
车门关上了,那三人基本已经发现了他的意图,开始以最严密的姿态针对他,也开始不和他说一句话了。朋友想如果回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了,我会告诉boss,是因为大boss的赏识想提拔我他们嫉妒故意诬陷的。这将是一场硬仗,拼的是利用价值和信任程度,而自己胜利的可能性,不到两成。
他开始组织思路、整理语言。
这个时候他们的站位是这样的:朋友在中间扶着柱子,左右各有一个壮汉护着,小组长在靠门的这边,也就是说,朋友三面被包围着。
朋友有些心灰意冷,在想着些未来。
这个时候,车到站了。小组长旁边的座位上有个老奶奶要下车,嫌组长的站位碍事了,让他让让,组长往旁边站了站。这时候朋友离门五米。
朋友突然脑袋一热。
3,2,1。
当门还有一秒钟要关的时候,朋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之势飞奔了出去,把老奶奶撞了一下,而门,关住。每秒7米,而离门5米,他做到了!
他没了命一样的向前飞奔,期间回头看过一次,车子不远处停了下来,那三个壮汉离他大概几百米的距离,并且看到了他,向这边奔过来.....
朋友想,我的一生就赌在这上面了,赌输了这条命就没有了,就算还在,整天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小房子里又有什么意义?
他飞奔,飞奔,飞奔。似乎把这辈子能跑的步都跑完了。哪里疼都不重要,命还在,他们还没追上这件事就可以代表全世界的幸福。
他从中午一直跑到了晚上,直到再也跑不动了,他瘫坐在地上,心里想着,如果这样还被抓住,那也就认了吧。
这也算是精疲力竭之后的自暴自弃吧。
但人类就是这样一种神奇的生物,在地狱中煎熬,即使只是从天堂里垂下来一根蛛丝,也会毫不犹豫的往上爬。
朋友休息了大约半个小时,用口袋里的一点钱坐上了一辆公交车(他原来从包包里拿出来,一直藏着的),他选择了最繁华的市中心。
让我佩服且到现在都不理解的一点是,他并没有选择马上逃跑,一是钱不够;二是自尊心,他觉得自己以实习的名义出来,被骗入传销不说一分钱没赚到,实在是难以启齿,他决定留下来打工。
对于一般人来讲,绝对会下意识的选择赶紧离开,立刻去火车站、汽车站或者是打电话报警、打电话给家人让其汇款。
但是我朋友剑走偏锋,他选择在最危险的地方留下来。
现在想想,估计他的自尊心救了他。大boss、小boss、壮汉们在寻找不到他的情况下,肯定第一时间赶去了火车站、汽车站等地,而报警这件事情,有的时候并不如你想象的那般。当时他刚去的时候那个被打的半死的逃跑者,就是在火车站被抓了回来。人命在他们眼里就跟玩似的,不经历根本无法真正理解那个场景。
朋友本身很有才华,英语、古董鉴赏、金融等哪一个都拿得出手,但他不敢高调的去大公司应聘,而是随便找了个街边小店的洗碗的活。每天赚个几十块钱,老板管饭管住宿。他把头发留长,胡子没刮,买了几身没有存在感的衣服,这样走在路上,他妈都认不出他。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会被噩梦惊醒,总觉得自己还在那个地方,醒来发现不是之后会点上一根烟,然后慢慢的抽。
他和我说过,即使到了现在,半睡半醒之间会总是分不清白天黑夜,也分不清自己身处何方。打工那段时间,他会偶尔想起小boss和那个女孩。并没有非常强烈的负罪感,因为人性本身还是自私的。但是他也会一遍一遍的质疑自己,就像《催眠大师》里面的徐峥,觉得自己始终没有尽到全力。是不是自己再努力一点点就可以把她带出来,他会带她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给她找一份安稳的工作,让她受过的罪一点一点的被时间削平。还有小boss,在那么缺乏信任感的地方,他还是选择尽量去相信他,而他这次逃跑了,被连坐的后果会怎样再也无法知道了。
他也会想着报警,让警察把他们都解救出来。但是警察会不会和他们也是一体的?解救出来之后会不会被报复?会不会出现更多无法想象到的事情?
并不是我的朋友懦弱、胆小、没有担当;然而相反,他是我见过的最有责任感的人,可是这件事情并不是热血就能解决的,简单试想,一个传销组织肆无忌惮的存在了这么久,没有背景没有后台可能吗?他这样做会不会反而连累到更多的人?
就是在这样质疑与反质疑中,朋友浑浑噩噩的过了一个月。不是我为了增加看点,而是真的他有一次无意中发现,打工的这家小餐馆也在干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只是因为朋友这一个月来不怎么说话,表现的比较老实木讷,老板没有在意他。
一个月之后,他攒下了几百块钱,告别了老板,去了火车站。他买了三天后的火车票,然后在火车站睡了三天。
他要确定自己的绝对安全。
三天内他并没有看到抓他的人。
然后他上了火车,回到了家。
永远没有人知道那些事情的后果,他也没有选择像一个英雄一样的去救赎。但我知道,他内心一直是煎熬的。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女人的信任,没有担当好一个男人的责任,所以他现在对女性朋友非常的尊敬,如果有事必然会全力以赴的帮忙。
他也会有些神经质,在一个城市交了的朋友当他换了一个城市的时候会再也不联系,就像是故意让记忆随风飘散,斩断一个一个的时间节点,或许这样会让他好过些。
他也会非常非常温柔,汶川、玉树地震的时候我们还在纠结捐多少钱时,他已经背着包裹上了前线,他告诉我经历灾难的人有些会变得没有人性了,当他下火车快走到灾区的时候,浑身被抢得只剩下内裤。所有的吃、穿、用、住、行李包裹,被肆无忌惮的洗劫一空。
他告诉我,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他对人类的底线很质疑。
他一直在锤炼自己,希望自己即使遇上了再可怕的事情,也不要丢失了人性。
这些年朋友一直一个人,因为他怕担不起一个人的爱。他怕如果对方给予了自己全部的信任和爱,他也做不到以命相许。
但他一直是乐观的,每一次见他的时候他都在很豪爽的笑。
或许经历多了的人都是这样吧,因为走遍了世间的苦厄,才更知道应该怎样去珍惜。不会因为小事觉得委屈,不会因为不公而抱怨,更不会因为无知去伤害。
当他们遇到不公、不平、不顺、不义的事情的时候,遇到不忠、不孝、无知、愚昧的人的时候,即使面对世界的满怀恶意,他们也只会想着:
“这孩子只是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而已啊"。